上海市徐匯區永康路的熊爪咖啡有一面灰色的墻,咖啡由戴著熊爪的員工從洞裡遞出。
殷天保正在做一杯薄荷冰博克。
這種改良的奶咖顏色清涼,喝起來也爽快,適合眼下上海這個悶熱的梅雨季節,也成為了熊爪咖啡夏季的主打產品之一。
天保左手握杯子,蹲下身,右手去摸臺子下面的制冰機蓋子,舀出一些冰塊,根據搖晃杯子的聲音判斷冰塊的量是否合適。
之後挪到後方的流理臺,在一排糖漿瓶子裡根據記好的順序找到薄荷糖漿。
再轉身從前方臺子下的冰櫃裡分別摸出鮮奶和冰博克奶,根據練習多次積累的操作手感,分別倒進杯子的三分之二和三分之一。
此時,杯子幾乎滿了,他拿到全自動咖啡機前,按下代表單份濃縮的方形圖案。
最後摸到點單窗口旁邊的杯蓋和吸管,配置好,遞給顧客。
殷天保是這家咖啡店的店長,和雙胞胎弟弟殷天佑,打理著這家不到10平米的小店。
這對於兩個二十多歲的上海青年來說,本沒什麼可奇怪的——但特別的是,天保和天佑,都是盲人。
不到十平米的咖啡店
上海華潤時代廣場門口的綠地上,有一個看起來像翻倒的橡果的棕色小建築。
它還不到十個平米,堪堪塞下咖啡店所需的配置。
點單窗口的旁邊放著一個小黑板:『殘疾朋友每天可免費一杯。
聾啞朋友們點單可以按鈴,把亞克力圖形放在我手心。
四邊形—冰美式,三角形—熱美式,心形—熱拿鐵,星星—冰拿鐵』鈴鐺和透明的圖形塊放在黑板前。
咖啡店溫馨提示,聾啞人可用不同的亞克力圖形點單不同的咖啡。
攝影/本刊記者 龔怡潔
窗口和自動咖啡機在一邊,臺子下面是放著不同種類牛奶的冰櫃。
反身是流理臺、水池和結賬機,盡頭有一間幾乎隻能容下一個人的雜物間。
店裡隻有三個人,即使這樣,轉起身來也有點費勁。
小空間可以幫助視障者維持安全感。
不過如此壓縮空間的設計,其實也有一些烏龍。
『當時讓我去測試的時候,隻有一個泡沫搭起來的空殼,沒有現在的這些做咖啡的設備。
那個空殼呢,對於我來說是太大了點。
但是縮小之後,進了設備呢,好像又感覺……有點小』天保笑道。
為了實現整個操作流程,店裡做了些特別的設計。
比如前後的兩張臺子都分為三段,邊緣分別綴上了木頭條、橡膠條和不銹鋼,這樣一來,盲人僅靠觸感也能分辨出自己身處操作臺的哪塊區域。
普通咖啡機的按鈕長得一樣,健全人是靠讀字來分辨自己要打的咖啡;店裡則用了特別定制的全自動咖啡機,機身上有顯眼的六個凹下去的圖案。
正方形,圓形,心形,菱形,三角形和星星,囊括了單雙份濃縮、美式、拿鐵、熱水等不同的咖啡制式。
天保通過觸摸咖啡機上的亞克力圖案制作相應的咖啡。
攝影/本刊記者 龔怡潔
對於很多看似不可能的問題,咖啡店裡是這樣,以生活經驗給出了精巧的解決答案。
種子店運轉良好,在沒有空調的開放地界上,仍然不斷有顧客光顧。
店裡咖啡的定價基本都在20元左右,這在高消費的上海已經很少見。
盲人動手做咖啡,似乎已經跨越了很高的門檻。
但天保天佑的目光不止於此。
兩兄弟牽著帶路人的衣袖,走進商場門口的星巴克時,仔細地感知起店裡的人流量和生意狀況。
『這裡好像人很多,確實跟我們形成了明顯的差距』
天保天佑不隻想要做咖啡師,他們還想要成為能獨立運營得了一家店的人。
沒有選擇的選擇
根據公開數據,2022年,中國殘障人士總數超過8500萬人,占全國總人口比重的6.34%。
這其中,持證殘障者就業人數是905.5萬人。
也就是說,僅有約10%的殘障人士能有一份工作,更不要說自己經營生意。
在盲人裡,天保天佑的情況算比較嚴重的。
1999年,兄弟倆早產,生下來都隻有三斤。
醫院把孩子抱去吸氧,卻引發視網膜脫落,導致全盲。
限於當時的醫療條件和意識缺乏,在醫院的兩個月裡,沒有任何人發覺這個事故。
直到一年後,媽媽殷菁菁才偶然發覺孩子的眼睛可能有些問題。
2000年,她見到了上海主攻嬰兒吸氧致盲病情的一位教授,對方無不遺憾地告知她,來得太晚了,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治療時期。
那句話一度打垮了整個家庭。
『我們家全部崩潰了。
除了哭,我不知道我該幹什麼了』殷菁菁說。
即使這位媽媽已經陪著兩個孩子度過了24個年頭,即使兩兄弟已經長大成人、有了工作,她說起當年的情形,仍然會念起很多細碎的細節。
情緒湧上來時,這位表達能力很強、聲音溫柔穩定的媽媽,仍然會哽咽。
天保、天佑聽著手機播報消息,來給顧客下單咖啡。
從幼兒園到中專畢業,天保天佑都在上海盲童學校度過,那是全上海唯一一家涵蓋視障兒童基礎教育全程、可無條件入學的特殊學校。
2019年,倆人從盲校畢業了,開始面臨人生的一次重要選擇。
盲校初中階段結束後有兩條路可走:如果成績很好,可以讀高中,之後考大學。
但對於成績沒那麼拔尖的天保和天佑來說,他們選擇的是第二條路,讀中專。
這是一條更窄的小道,它甚至沒有任何分叉,隻許一條道走到黑。
盲校中專隻有一個職業技能專業,就是按摩。
但兄弟倆都不喜歡,於是很早就嘗試著找別的出路。
小學時趕上全運會,兩個人被教練看中,被選拔去嘗試練球。
但小孩子感覺枯燥,沒堅持下來。
上了中專,教練又來聯系天保,這次兩人決定認真對待,加入上海市盲人足球隊,後來代表上海出戰了全國殘奧會。
盡管兩個人坦言『現在對足球沒那麼大興趣』,但這段探索經歷,對於兄弟倆的性格和心態都產生了影響,變得更開放,更自信。
『貴人』天天
2021年的10月,在曾經的老師的引薦下,天保和媽媽見到了一個名叫天天的人。
天天帶著一家已經小有名氣的咖啡館前來。
他表示想要開一家盲人咖啡店,邀請天保做咖啡師,甚至做店長。
殷菁菁第一反應是覺得有些不太可信,作為父母,她想得比較多:考慮到店裡用的是半自動咖啡機,擔心孩子可能會受傷,或者有意外情況,甚至擔心有些客人會惡意刁難,但是征求了天保的意見,他覺得可以先嘗試一下。
『既然願意嘗試,我們就先試試看,因為對大家來說,這都是一個未知數,是在去探索這件事情』
彼時的天天,已經在上海徐匯區永康路開了一家人氣頗高的咖啡店。
店外有一堵灰色的墻,一隻棕色毛茸的熊爪從墻上的洞伸出來,把咖啡遞給顧客。
天天本名王湉,1984年出生,小時候跑到國外上學,讀完書就想出來創業。
他先是回國創辦了一個『中國開放教育網』,形式類似於慕課,想把國外高校的教育資源鏈接到國內。
但是網站沒能賺錢,倒閉了。
他又去海外做了流浪動物保護志願者,再次回國時,去了西藏、雲南支教。
天天的習慣語境仍然是英語,經常會在句子裡夾雜些英文表達。
盡管把朋友圈的簽名和自己的事業方向都定義為『花一生做公益』,但在談到一些公益的定義和專有詞匯時,他還是顯得有點陌生。
上海興業太古匯熊爪咖啡店,由孤獨症兒童創作的畢加索風格畫組成的畫展。
金色畫框裡放著一副收藏家出借的畢加索畫作。
攝影/本刊記者 龔怡潔
天天是個懂生意的人,但這和公益並不矛盾。
他有一種遇見問題、解決問題的天然邏輯,和指向人道主義關懷的思考路徑。
永康路熊爪咖啡店的墻,最初是為了擋住墻內的人——他們是被拒絕聘用的冠軍聽障咖啡師,是面部燒傷的店員。
他們還需要一些準備,才能直面墻外好奇和打探的目光。
盲人咖啡師,是天天的新嘗試。
盲人看不見咖啡杯、咖啡和奶的量,也看不到奶泡和拉花的形狀。
操作起來的難度,恐怕比聽障人士要難上百倍。
天保同意了參與這個培訓計劃,雖然仍覺得不太現實,但天天總是勸他,沒有什麼不可能。
獨立和放手
2022年的整個上半年,天保的生活都圍繞著咖啡展開。
那個時候,天佑還在某互聯網企業做數據標註員的工作。
天保培訓回來,總拉著他講培訓的事情。
3月,上海封城,天佑居家辦公,天保則在家裡練習做咖啡。
沒有那麼多奶,天保就用水練習,殷菁菁則在一旁拍下視頻,發給培訓的老師,進行線上指導。
『水和奶的密度是不一樣的,所以倒下去的感覺也是不一樣的』天保說,『註入咖啡需要一點斜的角度,流速也要慢一點,而且要比較均勻』
這些要點對視障者來說,都是巨大的難題——流速無法用眼睛測量,一不小心就倒快了,或者倒在杯子外面。
水和牛奶還有聲音可以參照,而熱咖啡的奶泡倒入杯子時甚至沒有任何動靜,唯一的參考就隻有經驗和肌肉記憶。
缺少眼睛可及的水平參照,杯子的斜角也會非常難找。
做熱咖啡的拉花時需要一隻手拿奶罐,另一隻手拿杯子,兩個容器都要有一定的傾斜角度,拉好花後再把杯子放正。
『如果兩手騰空,找不到平衡,肯定做不了。
最後我想到的辦法,就是先把杯子放在桌上——保證它先是一個最正的角度,之後再找正確的‘斜’的感覺』天保告訴《中國慈善家》。
天佑在制作薄荷冰博克咖啡。
攝影/本刊記者 龔怡潔
先把奶泡轉四圈,然後開始做圖形的收尾——失去眼睛的參照,天保是用這樣的笨辦法,一點一點磕會了咖啡制作和拉花。
同一時間,天佑的內心也有了變化。
在殷菁菁看來,兒子之前有一份『安逸』的工作,有合理的收入,辦公室的同事也都是視障者,『只要一直在那裡做,應該不會有太大的意外』
但隨著6月的解封,天佑跟媽媽提出了辭職的想法。
問及當時做出那個決定的理由,天佑的回答是:『既然有機會,就換個工作體驗體驗。
確實是風險更大的決定,當時期望很高,有憧憬,有幻想』
那似乎是在他們20年的人生裡,少有的一種能夠把主動權牢牢握在自己手心的感覺。
對於在沒有安全感的黑暗中長期行走的人來說,獨立的渴望可能比健全人來得更加強烈。
天佑把咖啡店的工作形容為『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有點要變化』『打破了之前認知的所有不可能』。
他在那個6月參加了咖啡師的培訓,並和天保一起,在當年的7月16日正式接手了這家店。
咖啡店在浦東的陸家嘴,兄弟倆住在30公裡外的閔行浦江灣,每天出門上班,隻能先搭公交,再轉乘兩趟地鐵,全程大約需要兩個小時。
比起以前那種全身心撲在孩子身上的生活,如今的殷媽媽顯得豁達和放松很多。
在咖啡店開起來後,她開始對自己重復念叨著『放手』。
之前在足球訓練或者跑馬拉松時,她還是習慣陪著兒子們去現場;但從決定到經營咖啡店的過程,讓她看到了兒子們的成長。
雙胞胎盲人兄弟天保和天佑幾乎每天都會一同去咖啡店上班。
過去,天保整天不茍言笑,不太善於溝通。
現在經營著咖啡店,客人到店裡來買東西,就需要主動打個招呼,做個介紹。
咖啡要冰的熱的,糖份多少,都需要溝通。
咖啡店在一個十字路口,很多人不買咖啡也會問路,天保也會熱心解答。
『可能他從曾經一個比較‘直男’的小男孩,變成現在在工作環境中能很順暢溝通的男生了』殷菁菁說。
如今,咖啡店每月的工資大約在四五千元左右,殷菁菁和孩子們的爸爸,也都在街道的安排下找到了工作,『孩子長大了,我也在跟著他們學習,我要學習怎麼去放手』
被定義的身份
和不被定義的人生
上班的日子,殷天佑一般6點多起床,在家裡鍛煉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。
視障者去健身房也需要專人的幫助,天佑大部分的時間,主要是自己在家做些俯臥撐和蹲起。
兩兄弟現在也在學習空手道。
因為視障,沒辦法直觀模仿教練的動作,10個動作需要分解成20甚至30個動作,靠觸覺一點點學習摸索。
在完成了做咖啡這件事後,堅持好像已經變成了兩兄弟的人生信條。
類似的故事,他們樂意再去重復很多遍。
作為上海第一家盲人咖啡店,他們一度受到媒體的關注和熱捧,當熱度過去,兄弟倆開始有了各自的煩惱。
天保的困惑更多是關於自我身份的變化與接納:對於媒體對自己的形容和定義,天保顯得有些糾結。
他多次表示這家店並不是靠自己一個人的力氣就能開起來的,自己也並非一手遮天的『創業』店長——這樣的敘事會淡化擺在殘障者面前的障礙。
看了報道,不少人把他看作一個更加高大的形象,甚至找他談合作。
他卻覺得這還不是他能力所及之事。
『因為那不是我』
相比天保,天佑並沒有那麼排斥一些宣傳和包裝,反而有些擔心咖啡店的未來。
『之前我們的優勢就是我們是第一家,如果這樣的咖啡店多了,盲人咖啡師的夥伴多了,我們還能怎麼保持優勢?怎麼在門店的運營、跟客人的溝通、服務的話術等方面做得更好一點?』
『盲人咖啡師』,對於他們來說,或許能成為一個利於宣傳的標簽。
『矛盾就是在這裡,你如果不這樣去形容,怎麼吸引客人過來?』天佑對天保說。
兩兄弟現在還睡在一間房裡,分床睡。
每天關燈之後,天佑總是會談起他對於經營的一些想法。
天保有時候一句話就把他堵回去:『你想這些都沒有用』兩兄弟總是聊著天便拌起嘴,或者辯論一番。
但分開時,兩人又總是喜歡跟對方煲電話粥,一聊就是一路,紐帶緊密,旁若無人。
總歸是有了更大的空間與可能性,才能容下他們初入商業所展現的這些矛盾、糾結與成長。
6月的最後幾天,熊爪咖啡的二號盲人種子店——興業太古匯店在商場的地下開業了。
這家店的建造成本是10萬元。
記者在那裡見到了天天,他顯得十分興奮,介紹了店周圍辟出的一塊正在展覽孤獨症兒童畫作的空間。
6月21日,熊爪咖啡在上海市靜安區興業太古匯開業。
圖/熊爪咖啡
『旁邊的通道就是地鐵站出口,盲道也從那裡出來,一下子就能找到,』天天說,『對於盲人來說,這是地鐵站周邊最好的地方。
我會說你從這出來,然後碰到兩根柱子往左轉,就到了那個像橡果一樣的店。
他們可以一個人過來,帶著自己的樂器來玩,那裡有藝術畫,還有咖啡』
天天說這番話時,旁邊一位孤獨症男生彈起了鋼琴,音樂自然流淌出來,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觀看。
天保也來到這家店排班。
窗口聚集的顧客在某個時段多起來,但他的動作不疾不徐,把點單高峰度了過去,沒有出錯。
從自家店裡出來時,他和天佑總還需要抓著旁邊夥伴的衣角,以免在開闊空間裡丟失方向。
但是再進店時,他們沒有選擇敲門,而是自己摸出鑰匙,摸索了幾下便把門打開。
那似乎宣告著,這是他們擁有主動權的小世界。
作者:龔怡潔
圖片編輯:張旭
值班編輯:萬小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