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文刊載於《三聯生活周刊》2019年第19期,原文標題《什麼是一杯好咖啡》
文/楊璐
我們被吸引,卻還很陌生
作為一個喝茶的民族,我們接受咖啡是有基礎的。
它的品鑒跟喝茶相似,分成香氣、滋味和口感。
如果你像我一樣在咖啡館裡點過手沖咖啡,這種體會更深刻。
我要的是一杯產自哥倫比亞的天堂莊園,用雙厭氧發酵處理的波旁種咖啡。
咖啡師先拿來一個容器,讓我聞一下幹燥的咖啡粉,那是一種酸奶混合了芝士的味道。
然後,她就開始在我面前沖煮。
隨著水緩緩地註入,最上面一層的咖啡粉鼓了起來,一股明顯的草莓味隨之飄出。
沖煮完成,咖啡師讓我倒在杯子裡品嘗。
液體裡依舊有香氣,是一種草莓酸奶的味道,喝到液體的溫度降低,又變成了櫻桃味。
咖啡液的口感很順滑、厚實,就像在吸一杯類似於液體含量高的、棕紅色的果凍。
這是油脂、碳水化合物、纖維質和膠質營造出來的。
同樣能在喝茶裡找到對照的體驗,我們總會評價茶湯是薄還是厚,那來自茶葉能溶於水的內含物質是否豐富。
咖啡的香氣馥鬱。
科學家已經從咖啡熟豆中提取出800多種化學成分,其中三分之一都是芳香物。
它的香醇遠勝葡萄酒、香草、芝麻和可可等。
『咖啡比茶濃鬱,那些喝咖啡的市場,茶是很難進入的。
有飲茶習慣的日本,在1990年咖啡的消耗量就跟茶不相上下了。
英國的茶飲在前幾年也被咖啡超過』金米蘭咖啡的總經理朱雪松說。
咖啡跟茶的對比,一直讓咖啡行業覺得中國味蕾是巨大的機會。
朱雪松1995年加入咖啡行業的時候,金米蘭還是一個進出口背景的國企。
當時鄧小平『南方談話』已經過去了三年,中國的開放程度讓人興奮,他說,當時輿論都認為我們很快會接受西方的生活方式。
歐洲人在咖啡上也很有信心,認為中國未來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咖啡市場。
『這個說法也沒錯,但未來是幾年?我當時以為是五六年』朱雪松說。
實際上直到去年,國際咖啡組織的數據裡,中國人均每年消費咖啡隻有5到6杯,歐美人均300杯,日本人均200杯。
從前消費能力是阻礙中國人喝咖啡的一個原因。
朱雪松的客戶都是北京最高級的一批酒店和餐廳,這是一條『迫不得已』的經營道路。
他說,那時候沒辦法把咖啡熟豆賣給別人,都不接受。
早期北京隻有馬克西姆西餐廳有意式咖啡機。
高峰時期,他的客戶有300多家北京最好的飯店餐廳,可每個月消耗咖啡隻有70公斤。
大客戶得是高級賓館,第一個是外交部附近的亞洲大酒店,它一個月的銷量就有50公斤,那裡針對的主要是外國人。
品質也不如現在講究,喝不到好咖啡。
2002年,袁惠國的日本母公司在上海建立了珈露夢貿易有限公司,打算在中國開展咖啡貿易。
為了推廣新鮮烘焙的概念,他從上島咖啡和星巴克各買了一袋咖啡豆,讓愛好者們對比。
『他們聞完上島咖啡的,覺得很香。
聞完星巴克的,覺得很香。
接下來我們的一聞,這個香氣怎麼不一樣?我教給他們什麼叫齁了,什麼叫氧化了』袁惠國說。
咖啡是一種像櫻桃一樣的水果,采摘紅透的咖啡果,經過後期加工除去果皮、果肉和果膠層,再磨掉包裹在外面的種殼,就得到了藍綠色或者黃綠色的咖啡生豆。
咖啡生豆從中美洲、非洲、亞洲等產地運到世界各地的消費市場,經過不同程度的烘焙,才是我們熟悉的從淺棕色、棕色到深褐色的咖啡熟豆。
當時的中國咖啡館,還以掛著意大利咖啡品牌illy的紅色標志來標榜專業,它的咖啡豆和咖啡粉保質期兩年。
人們不了解咖啡的生產鏈條,也不講究新鮮烘焙對香氣和口感的作用。
在如此貧乏的土壤上,依舊有人被咖啡吸引。
2017年世界咖啡烘焙大賽中國冠軍葉偉偉說,他讀大學的時候跑到咖啡館打工,那是一家臺灣風格的咖啡館,有棋牌桌和包間,用的是虹吸壺。
他跟著師傅學煮咖啡,覺得很有趣。
當時的黑咖啡跟現在完全不是一回事,因為年代所限,咖啡豆不好。
可他依舊覺得從一接觸開始,香氣和味道就很不同。
這些人並不滿意咖啡館裡提供的咖啡種類,甚至買生豆回來自己烘焙。
世界咖啡師大賽國際評審、教練魏凌鵬2004年在後海煙袋斜街開了一家咖啡館,除了是個生意,他自己也喜歡喝咖啡,可當時市面上連能拿到的咖啡豆品種都很少。
他後來認識了上海的袁惠國,通過這個渠道拿到了很多當時中國市面上第一次引進的,或者少見的咖啡生豆。
跟魏凌鵬類似的人甚至在網上形成了一個發燒友群體,互相分享咖啡知識和生豆。
Latorre Dutch生豆公司大中華區負責人顧沁如說:『早期時候,咖啡發燒友都是以興趣愛好小組的方式存在的,就跟手工皮具愛好小組之類的沒什麼區別』她把生豆拆成一公斤的小包裝出售給這些人,還遭到公司總部的反對。
因為在海外,Latorre Dutch是跟星巴克都合作過的大公司,這樣的做法讓他們覺得做成了一種隻面向家庭烘焙的小公司。
顧沁如說,中國市場上隻有發燒友才會購買咖啡生豆,用手網、幾百克一鍋的家用烘焙機嘗試各種烘焙下咖啡的狀況。
最高峰的時候,她發展了五六千人。
可現在,咖啡對中國味蕾有種『守得雲開見月明』的感覺。
中國人飲用咖啡的頻率越來越高,英國咨詢公司英敏特一直跟蹤中國的咖啡店和咖啡市場,從去年到今年的報告裡,光顧咖啡館高頻和低頻的人群都在增長,這說明喝咖啡的普及度在增加。
高頻人群的分佈也已經沒有明顯的城市線級區別,並不是一線城市的人才喝咖啡,低線城市的飲用頻率正在追趕。
就像中國每個領域都存在的消費升級一樣,咖啡領域也在消費升級。
傳統速溶咖啡市場份額在降低,人們想喝到更健康、口感更好的咖啡,所以,現制咖啡、即飲咖啡的購買比率上升,掛耳咖啡、口感還原度高的新速溶咖啡也有一席之地。
報告裡注意到,重視咖啡品質的消費者同時也樂於主動學習咖啡知識。
這種消費行為不是冷冰冰的數據和表格,日常生活中也能感受到。
魏凌鵬2006年開始在北京推出咖啡品鑒的培訓,他說,當時95%的學員都是為了開一家咖啡館來報名的,可現在每一期課基本上有50%的學員完全跟開店沒關系,就像有人去學品紅酒一樣,他們來學品鑒和沖煮咖啡隻是特別感興趣。
今年4月份,我在上海參加咖啡展,這個本來面向業內的展會卻吸引了很多咖啡愛好者。
我看到他們在展會上,向咖啡比賽的世界冠軍們提問:如何才能像他們一樣沖得那樣好?也有很多人在不同場合裡問專家:如何能一口喝出產區和風味來,如何能夠喝懂一杯咖啡?這些提問都過於宏大,實在沒辦法一句兩句講清楚。
既能感受到觀眾們對咖啡的興趣,也能看出對咖啡知識的闕如。
我們現在有支付能力,也有很多渠道買咖啡。
那麼,是時候來了解一下,什麼是一杯好咖啡了。
一杯好咖啡的起點
如果你走入一家咖啡館,時常在菜單上看到『埃塞俄比亞,古吉、罕貝拉,花魁』『哥倫比亞,天堂莊園,粉波旁』『巴拿馬,翡翠莊園,瑰夏』等。
這些產地和品種的名詞和它背後所傳遞的信息,對我們來講很陌生,卻是一杯好咖啡的起點。
2017到2019年世界咖啡師比賽中國區冠軍、烘焙師李震說,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咖啡生豆如果沒有這些風味,是沒辦法通過後期的烘焙和萃取做出來的。
一個100分的生豆,被烘焙成80分,被萃取成60分,也比一個60分的生豆好喝。
不同產區和處理法的咖啡生豆有不同的香氣和風味,這是人們不斷去尋找新豆子、特別豆子、那些更適宜咖啡種植產區的咖啡豆的動力來源。
比如在埃塞俄比亞,耶加雪菲鎮的咖啡因為獨特的花香和柑橘味聞名於世。
在海島牙買加藍山,咖啡有幽香和清甜。
巴西咖啡豆有芒果、龍眼、榛果等混合了果膠的甜香和水果調。
我在文章開頭點的那一杯哥倫比亞天堂莊園栽種的波旁種,采用了特殊的處理方法,所以散發著明顯的草莓酸奶味。
喝咖啡是喝咖啡豆,雖然咖啡萃取的方法很多,用這個目的來劃分,其實就是單品或者拼配出復合味道。
『埃塞俄比亞,古吉、罕貝拉,花魁』,意思是它種植於埃塞俄比亞最大的咖啡產區古吉的子產區罕貝拉。
花魁是中國人給這個咖啡種起的名字。
既然把身份信息列了出來,喝的就是它的地域之味。
通常的做法是把這支生豆淺烘焙,保留它的紅酒、水蜜桃、草莓和紅茶的尾韻,為了不掩蓋這些風味,通常不加牛奶。
拼配咖啡,如果它本身具有什麼風味,依舊在拼配中能識別。
2017年世界咖啡師大賽中國區冠軍張寅喆打比賽,就用的拼配豆。
張寅喆說:『當時用了一款瑰夏,這個生豆品種有很棒的水果風味,但是醇厚度偏低。
我就加了一款埃塞俄比亞的豆子進去,它有明亮的柑橘味,高純度,提升咖啡整體的醇厚度。
在保留兩種豆子產區特性的同時,就像做菜撒胡椒面來提味一樣,我又加了一種經過特殊處理的豆子,它有香蕉、甜瓜和草本植物的風味,是其他咖啡裡喝不到的』
我們的咖啡館雖然十幾年前連新鮮烘焙都不懂,可發展迅速,已經與世界流行同步。
可能每一家菜單上的咖啡豆不一樣,但最貴咖啡的前三名裡大概率有一款叫作『瑰夏』的咖啡存在。
瑰夏是最近15年裡咖啡界的明星,它在2004年的『最佳巴拿馬』《The Best of Panama》咖啡生豆競賽上一戰成名,無論是以競標形式銷售的批次還是非競標銷售的價格都屢破紀錄。
因為太奪目,『最佳巴拿馬』競賽甚至單獨辟出一個瑰夏組,自己跟自己比,不讓它同其他咖啡品種競爭。
『瑰夏』這個中文名是珈露夢貿易有限公司翻譯的。
袁惠國說,雖然瑰夏在2004年就出名了,但當時國內信息閉塞,他在兩年以後才從日本母公司那裡第一次喝到瑰夏。
『它有一種烤地瓜的甜香,我以為裡面放了什麼東西。
那個年代,韓國人很流行在咖啡裡加幹果。
日本同事告訴我,這是咖啡本身的味道。
我從來沒有喝到過這樣的香味,就在2006年12月份開始引進了。
它的名字Geisha跟日語裡的藝伎同音,我們覺得不合適。
因為它有花香,所以後來翻譯成瑰夏』袁惠國說。
雖然是新興市場,可中國味蕾很快抓住了重點,追逐好豆子。
瑰夏是隨著中國人對咖啡的興趣漸長而走紅的。
袁惠國說,最早是日本公司拍下來5箱,中國臺灣買走3箱,剩下的2箱,他再進一些到大陸,以很低的價格銷售。
『拉高了也沒用。
當時這種咖啡豆就是發燒友嘗一下,真正進到店裡銷售很少』可到了2011年,大陸的咖啡店裡不但出現了瑰夏,並且直接參與到國際競標中,甚至是瑰夏種最為知名的巴拿馬翡翠莊園。
魏凌鵬是大陸比較早賣瑰夏咖啡的人,他的老店在煙袋斜街,人流量大消費力也強。
魏凌鵬說:『我們幾家公司,有臺灣的,也有大陸的組隊去競標。
早期一磅是十幾二十美元,我們一直拍到前年,已經漲到一磅100多美元了』
中國人總體對咖啡的需求量很小,但喜愛貴的豆子。
顧沁如說,在國外測到一些非常棒的咖啡風味時,其他國家的生豆買手,就直接放棄了。
他們也會說風味很棒,喝了很好,但是這樣的價格在他們的國家根本不好賣。
那些把咖啡當作日常飲品,幾乎每人每天都喝咖啡的市場,人們不會為風味更好而價格昂貴買單。
可目前咖啡對很多中國人來講,就像對待紅酒一樣,屬於品鑒的范疇,會願意買一些比較高等級的豆子。
『經常身邊會有朋友說,最近競標了一支什麼的咖啡或者一支什麼的紅酒,然後拿出來跟大家一起分享』顧沁如說。
即便對咖啡一無所知,想喝一杯好咖啡,菜單上標出是獲獎豆、競標批次豆,或者價格更貴的豆子,確實代表著豆子的品質很好。
咖啡豆的定價系統是很成熟的商業體系,價格確實體現質量。
顧沁如說,現在的咖啡定價系統裡,是用之前的咖啡價格來定第二年的咖啡價格,或者以國際競標的價格為參考。
那些獲獎的咖啡豆、很有名的莊園,全世界的人都想買,價格自然就高了。
但如果隻是為了喝到一杯好咖啡,追求昂貴的咖啡豆不是唯一方案。
瑰夏以翡翠莊園知名,可袁惠國最近幾年都沒有進,像他這樣經驗豐富的老尋豆師,樣品寄來,進行杯測,隻信口感。
他說,農產品的品質受到天氣、雨水、處理技術等很多因素影響。
比如翡翠莊園的瑰夏雖然名氣很大,可現在因為雨水偏多,沒有了那種烤地瓜的甜香。
依舊存在很多默默無聞,但是品質很好的豆子。
袁惠國說:『有些莊園的豆子其實不差的,可往往因為一些原因沒有被打高分,價格就便宜。
我們杯測的口感很好,就大量進口,算是撿到了漏』危地馬拉和巴拿馬都有莊園是他的公司最早開始在中國做的,現在成了名莊園,咖啡豆的價格也越來越高。
因為中國電商的發達和中國味蕾對辨識香氣的興趣,還有了新玩法。
顧沁如的公司就在中國推出了一個『獵豹計劃』,選擇那些有特殊風味,但是產量很小沒辦法進入大型生豆采購名單的豆子,放在網上銷售。
顧沁如說,『獵豹計劃』並不希望豆子的價格特別高,找到的是一些特殊批次,或者試驗性處理法的生豆。
差不多一種豆子隻有二三百公斤。
大家對我們的杯測風味很相信,最高紀錄300公斤生豆上架一秒鐘就賣完了。
決定一杯咖啡品質的結構
喝一杯好咖啡,生豆雖然很重要,後面還要經過烘焙、萃取才能變成那一杯放在面前的咖啡。
比如咖啡師大賽比的就是誰做的咖啡好喝。
魏凌鵬說,如果生豆昂貴就能在咖啡師比賽上得高分,那就沒有比賽了。
大家都去買貴的豆子就可以了。
今年的中國區比賽,有人用到了五六千塊錢一公斤的豆子,也不見得分數最高。
一杯意式濃縮牽扯到許多環節,最終都會影響到它是不是一杯好咖啡。
我們在網上對咖啡的討論和向往,經常來自於知名咖啡館裡老板關於詩和遠方的故事,來自於咖啡師的時髦裝扮,來自於具有美感的器具和空間設計。
其實一杯好咖啡的決定因素,在我們看不見的後臺環節。
2017年世界咖啡烘焙大賽中國區冠軍葉偉偉說,這其中生豆的品質占到影響好喝比例的40%,烘焙熟豆占到好喝比例的30%,咖啡機、磨豆機、水質等加起來占20%,咖啡師的作用占10%。
行業裡可能每個人的表述不一樣,但生豆和熟豆的品質放在一起,決定一杯咖啡的基本面,是個共識。
這就像是一杯名茶,有核心產區的天時地利,也要有制茶師的精湛技術。
我們對葉偉偉的采訪就約在今年中國咖啡烘焙大賽的賽場邊,空氣裡彌漫著炒花生的味道,選手們站在一字排開的烘焙機前,盯著連接烘焙機的電腦。
跟品鑒咖啡裡那些優雅的花香、水果調相比,跟生活美學圖片上那些安靜美好的氛圍相比,真實的咖啡烘焙場景,雖然很硬核但顯得過於枯燥乏味。
葉偉偉說:『風味和香氣是生豆決定的,比如一杯咖啡裡桃子、橙子、柑橘的香氣。
厚實感、酸甜苦的平衡是烘焙決定的。
通俗地講,咖啡的一部分香氣是鼻子聞到的,一部分是嘴裡感受到的。
嘴裡感受到的味覺是烘焙決定的。
是不舒服的尖酸醋酸,還是酸酸甜甜,是焦苦、苦澀還是黑巧克力的苦甜,看的就是烘焙手法了』
烘焙其實就是咖啡生豆裡諸多物質發生復雜的化學反應,跟『看茶做茶』全賴制茶師的主觀判斷不同,咖啡是一種工業文明的飲料。
咖啡生豆的狀況可以用咖啡豆水分密度檢測儀檢測,根據生豆的這些參數,咖啡烘焙師設計烘焙策略,烘焙機連接著電腦軟件,所有的操作精確到1℃。
烘焙的結果,也有咖啡烘焙色度檢測儀來確定,而不是肉眼看著熟豆是淺棕色、棕色還是褐色來估計。
重要的烘焙參數都有機器把關,烘焙依舊是件『易學難精』的事情。
葉偉偉說,烘焙師要有化學知識,還得懂英文,因為咖啡烘焙的專業文獻很多是英文版的。
這些基本準備之上,是大量的烘焙實踐。
葉偉偉說,烘焙1000鍋大概是入門級別,烘焙1萬鍋大概做得比較成熟了。
但是,咖啡烘焙的特殊性在於沒辦法勤學苦練,生豆都是有成本的,熟豆有最佳品飲期,烘焙師練手的前提是這些熟豆銷得出去。
『我那屆的世界冠軍是意大利人,家裡就是開咖啡館的。
他父母幾十年的烘焙經驗,疊加他的經驗是我們比不了的。
你看我平時有時間四處走動,說明我烘焙熟豆的生意不那麼多嘛,中國對咖啡的需求量還不高』葉偉偉說。
以大陸市場的購買力,頂尖生豆很容易獲得,但烘焙經驗是欠缺的。
要想做出一杯好咖啡,葉偉偉想出的彌補辦法是與臺灣饕選咖啡的胡元正合作。
胡元正做過世界咖啡烘焙大賽的評審,有豐富的烘焙經驗,他把選出的生豆運到大陸由葉偉偉烘焙。
這些生豆的狀況,以及應該怎麼烘焙等經驗就傳給了葉偉偉。
為了練手,葉偉偉每年也都參加咖啡烘焙賽,他說,因為平時烘焙的熟豆是用來銷售的,所以都是品質很好的生豆。
底子好,對烘焙技術的要求就不高。
但打比賽卻會設置障礙,比如今年比賽的題目就是三種豆子做拼配,其中一種是賣30塊錢的、品質差的豆子,怎麼把這樣的豆子烘焙到彌補缺點,味道平衡,就考驗人了。
對於喝咖啡的人來講,要想喝到一杯好咖啡,需要關注咖啡熟豆的來源。
比較專業的咖啡館推出的文章已經這樣做了,在描述咖啡店裝修、咖啡師的性格經歷之外,也會花筆墨介紹烘焙工序或者熟豆的來源。
一些國內知名的咖啡團隊,創立了烘焙品牌,通過互聯網和門店向咖啡館銷售熟豆。
葉偉偉的咖啡豆就供應上海白鳥咖啡館,他說,咖啡館的主理人是跟他學烘焙的學生,自己也有烘焙機,他就沒有自家烘焙,而是從他和其他成熟烘焙師那裡進豆子。
也有一些對精品咖啡感興趣的消費者已經認識到熟豆的重要性,李震所在團隊註冊的是八平方品牌,他除了烘豆子,還做淘寶客服。
他說,常買的客人講話都很專業,大家會討論到烘焙度、萃取參數這些名詞,也有小圈子互相分享。
喝懂一杯好咖啡
什麼是一杯好咖啡的衍生問題是:『中國人能喝出咖啡的好壞嗎?』
好咖啡有行業的打分系統給出的客觀標準,但作為一杯飲料,它也有主觀喜好。
『酸』就是很多中國人進入咖啡世界的屏障。
咖啡的滋味裡都有酸,講究酸甜苦的平衡,特別是現在流行的淺烘焙,酸味更明顯。
中國味蕾並不欣賞酸。
我采訪過巧克力品牌『馴鹿』的合夥人丁帥,他是康師傅爆款產品『妙芙』蛋糕的研發人,對大眾喜好很了解,他說,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欣賞酸的層次感,所以在中國那些苦而帶著明顯酸感的高可可含量巧克力很小眾,最好賣的永遠是甜甜的牛奶巧克力。
國際咖啡比賽上就能看到明顯的不同,魏凌鵬說:『中國人喜歡的酸是比較低一些的。
我去參加世界賽,發現其他選手的烘焙度跟我們比起來要淺得更多,豆子萃取出來的酸度也要高得多』
酸質對咖啡來講卻是一個很關鍵的東西。
袁惠國說,酸質經過烘焙加深以後,咖啡的濃度就會出來,所以,一杯濃度高的咖啡,酸質一定高,比如肯尼亞、危地馬拉、曼特寧等咖啡。
隻不過,酸也有很多種類。
是酸得紮牙的尖酸,還是柔和的酸,區別了精品咖啡的品質。
酸要有甜來打底,蘋果酸、柑橘酸、梅子酸等,酸酸甜甜是容易讓人接受的味道。
我參加了一次歐舍咖啡的分享會,經理許寶霖從十幾年前就開始拜訪咖啡的產區,也是很多屆國際生豆比賽和咖啡師大賽的評審。
他跟大家做遊戲,讓觀眾們在品嘗1號咖啡和2號咖啡之後,投票指出自己喜歡哪一杯。
謎底揭曉時,做成第一杯咖啡的果實是青綠色的,生了葉銹病,這不是好咖啡的原料。
做成第二杯咖啡的果實是櫻桃紅色的,那是高品質咖啡的基礎。
80%的人把票投給了第二杯。
雖然兩杯都是酸的,我嘗下來,第二杯咖啡有餘韻,略香,並且口感順滑。
許寶霖說,他從2006年開始在分享會上做這個遊戲,平均有一半略多的觀眾可以喝出咖啡的好壞來。
『咖啡有味覺,有口腔觸覺。
就像你喝了一杯飲料覺得好澀,還是你喝了一碗濃湯,覺得湯汁很滑很厚實。
飲食經驗是相通的,人們可能講不出名詞,但是品質可以分辨』許寶霖說。
『講出名詞』,也就是喝一口就能說出產地、莊園、復雜的香氣,這是咖啡愛好者追求的目標。
張蓉創立的Fisher Coffee是淘寶上精品咖啡銷量最高的品牌。
基於龐大的銷售數據,她說,我們是一個喝茶的民族,咖啡得有一些特別的東西才能吸引人。
剛需市場對咖啡反倒不糾結,就像我們喝口糧茶一樣,好喝就多進一些,不好喝就不進。
中國市場不這樣,對咖啡品飲細致入微。
『我們的烘焙機的曲線是穩定的,可生豆批次之間略有差異,這些微小的不同都有客人能感受到,給我們留言。
比如今天這個埃塞豆烘得酸質高了,甜度不夠,醇厚度也沒出來』張蓉說。
實際上對咖啡風味的識別是個記憶問題。
張寅喆說,平時吃的西瓜、芒果、橙子等水果其實形成了食材的記憶庫,描述咖啡風味就是把咖啡的香氣和記憶庫配對。
比如,今天喝到一種很熟悉的味道,有人問你是不是香草,你發現這個提醒很對,確實是香草味。
人的嗅覺記憶比聽覺差,風味描述這方面不強的人,就是平時沒認真吃飯。
味覺記憶也潛在地影響著人們的喜好。
顧沁如的公司同時面向澳洲市場和中國市場。
她說,中國市場青睞埃塞俄比亞的豆子,澳洲市場更喜歡中美洲的豆子。
埃塞俄比亞的豆子進口是零關稅,價格比較低,但另外一點原因是它裡面有茶的味道,中國人喜歡。
澳洲市場的咖啡主要是配餐的,對甜感的要求高,中美洲的豆子醇厚,有勁兒。
『喝懂咖啡的香氣』是需要刻意訓練的,即便對於咖啡比賽,描述風味都是一個難度不小的事情。
魏凌鵬說,選手可能努力想把咖啡風味介紹全面,其實受過訓練的評委全都識別出來也很難的。
評委是隱隱約約感覺,還是明顯喝到這個味道,評分上是不一樣的。
所以,有經驗的選手上場前會找很多人幫著測咖啡,實際上是抓住最明顯的風味,隻把這些寫在臺卡上。
至於『喝出產區和莊園』,一定會摔跤。
許寶霖今年來上海做評委,每天都喝一款洪都拉斯的咖啡,某一天嘴裡噴了西瓜霜,就以為大會換了一款國產豆。
他說,人體會不自覺地改變,風味喝不出來是可能的。
比賽經驗同樣豐富的魏凌鵬也說:『隻有典型的豆子,典型的處理方法,並且事先說明,這裡有巴西豆、印尼豆、埃塞豆等,有品嘗經驗的人才能分出來具體是哪個。
咖啡比賽裡有三角杯測,選手從三杯咖啡中找出一杯不同的,看誰最快。
它比的是嗅覺敏感度,可也不用說出產區來』
非要迎難而上,喝懂咖啡,必須喝得足夠多。
魏凌鵬說,可以從最有產區特色的幾款咖啡開始,先喝一段埃塞俄比亞豆,喝一段哥倫比亞豆,巴西、印尼、中美洲的危地馬拉或者巴拿馬的也行,持續喝一段時間就有味道記憶了。
連專業人士都要有這個過程。
袁惠國說:『我在學習藍山咖啡的時候,日本人教我們說,它是清淡的、口感幹凈的,略帶柔和的酸味,圓潤的金黃色液體。
其他幾個關鍵詞我都喝到了,就是‘圓潤’這個詞,我一直喝不出來。
我喝了兩三個月,中間停了一段,後來再喝,就一下子感受到‘圓潤’了。
日本顧問說,我因為喝得多嘴巴叼了,喝其他咖啡又有了對比,就感受到了』
對風味的描述也不一定要按照買熟豆時的說明,或者點單時的導飲卡片,即使是專業人士,也需要花時間建立一杯咖啡跟自己記憶庫的聯系。
袁惠國把翡翠莊園的瑰夏最特別的味道說成是『烤地瓜的甜香』,被周圍人開玩笑說太俗氣,但這確實幫他記憶、識別這個咖啡,並且在味道消失之後,覺察出來咖啡生豆品質的變化。
袁惠國曾經還有一款在中國市場上做出名的澳洲高山豆,他說,杯測時有種非常特別的味道,他用的是中國黃酒味建立記憶配對。
也因為人們喝懂咖啡的訴求強烈,那些風味明顯或者特殊的咖啡就受到歡迎。
張蓉說,最近兩年世界范圍內很多人在研究咖啡是怎麼來的,就找到了阿拉比卡的母種。
她這次去哥斯達黎加就買了其中一個母種的生豆,它非常像綠茶,跟現在的咖啡不一樣。
消費者裡有一批人對咖啡的前世今生感興趣,這些就是他們會喜歡的。
而加工環節,一些特殊處理法因為風味明顯也受到喜愛。
現在很多咖啡館流行清酒風味、朗姆酒風味的咖啡,它們都是在生豆階段用某種方法發酵形成的。
無論有沒有專門練過喝咖啡,都能瞬間聞出酒味來,消費者就覺得很開心。
不想心太累,隻想安靜喝杯咖啡可以嗎?當然可以。
有經驗的咖啡師在導飲時,其實要降低客人的心理障礙。
張寅喆說,喝不出卡片上寫的味道,是完全可以的。
最怕咖啡師說,這是一款有花香、楊桃和伯爵茶餘韻的咖啡,讓人聽著抓狂。
其實最簡單的介紹應該是:『這款咖啡跟您平時喝的不太一樣,沒有你想的那麼苦,偏酸甜。
這個酸你能不能接受、喜不喜歡,我不能保證,但能確定跟你平時喝的不一樣』
其實,從世界范圍看,有一半咖啡是早上10點之前被消耗掉了,大部分咖啡是跟牛奶結合的。
朱雪松說,他從2006年開始也供應單一產區咖啡,可很小眾的。
不能指望所有人都具有這種鑒定能力。
咖啡在很長時間裡,會作為一種飲料存在,對它的要求就是幹凈、平衡和香氣。
幹凈是沒有瑕疵和雜味,平衡指的是酸甜苦咸的和諧,沒有沖突,喝起來舒服。
香氣是能夠讓人愉悅。
朱雪松接受采訪的時候,手邊就放了一杯咖啡,從玻璃杯看進去,又濃稠又透亮。
他是2016年G20會議主會場和各國領導人下榻酒店的咖啡供應商,G20咖啡采購是由有豐富外事接待經驗的相關部門進行的,選的就是一款意大利特濃拼配。
喝到一杯好咖啡
好咖啡的巔峰體驗是在如奧運會一樣的咖啡比賽裡。
杜嘉寧在今年奪冠的世界咖啡沖煮賽導飲時對評審說:『你們首先可以喝到紅色杏桃和白葡萄酒,然後是愉悅的可可和香檳風味,最後是一絲絲輕柔的紫羅蘭。
讓我們再喝一次,在餘韻中,我們的味蕾可以感受到白葡萄酒、杏桃以及紫羅蘭,悠長地在口腔中回旋』當咖啡的溫度降下來,杜嘉寧又對評審們說:『這一次我們著重感受酸質和醇厚度。
這支咖啡的酸有葡萄的甜,然後酸從紫葡萄轉成青葡萄,中等的強度,活潑明亮。
當咖啡溫度降到室溫時,它的風味是很突顯的橘子味。
餘韻像可可碎,持久,幹凈』
即便隻是讀這些文字,都能感受到這支咖啡猶如味覺的交響樂,層次豐富,婉轉起伏,餘韻悠長。
咖啡比賽對中國咖啡的品質提高很重要。
杜嘉寧所在咖啡館的老板張寅喆是2014年、2016年世界咖啡師大賽的中國區冠軍。
他說,他是因為生活在咖啡水平很高的墨爾本而愛上咖啡的。
『我的大學和碩士跟咖啡行業完全沒關系。
所以,咖啡培訓師說,如果想從事這個行業,參加咖啡競賽是一個很好的強化教育』咖啡師比賽的打分體系,決定了如果想贏,除了咖啡師本職的萃取技術,還得知道烘焙知識。
這些烘焙知識是為了選好比賽豆,必須了解產區的微氣候和風土,來達成自己想要的香氣和口感。
咖啡師還要有很好的品鑒能力,才知道萃取調整的方向,正中最佳口感的『靶心』。
這些知識涉及到整個咖啡鏈條。
張寅喆回國參賽,也經歷了中國從模仿形式到理解咖啡的過程。
『早期時候,評委和選手都不知道怎麼比賽,隻能上網看視頻。
國外咖啡師把式怎麼打的,流程怎麼走的,並不知道他做這個細節是為什麼。
就是覺得應該一定有道理,那麼我們也學』張寅喆說。
因為這樣的背景,國內比賽比的是咖啡師的氣場強大不強大,展演好不好,這些外在的形式比咖啡重要。
『2012年左右,大家開始註重咖啡本身了,有些選手看起來平淡無奇,可做出來的咖啡好喝呀。
那是一個轉折點,從此,大家對咖啡的認識往專業上走了,而不是看形式上的東西』張寅喆說。
隨著咖啡在中國熱起來,比賽也越來越激烈。
咖啡豆用得很貴,參賽的咖啡師也得有團隊支持。
在南京,張寅喆團隊持續輸送店裡的咖啡師參加比賽,比如這一次拿冠軍的杜嘉寧。
北京的魏凌鵬團隊,也有潘志敏是2017年世界咖啡師大賽中國賽區的冠軍,烘焙師李震是2017年世界咖啡烘焙大賽中國區第三名。
武漢有朱金貴的團隊拿到去年世界咖啡師大賽中國區冠軍,今年的冠軍是來自蘇州的團隊。
咖啡比賽跟其他領域的頂級賽事不同的地方在於,這些鉆研可以被普通人享用。
張寅喆說,請好的教練和烘焙師,豆子、萃取參數都調整好,咖啡選手隻是不斷練習,完成設定,這樣去拿好的名次沒有意義。
『我經常說,評審是不花錢喝咖啡的。
你花了那麼多錢,那麼多時間精力,為他們做一杯咖啡。
你稍微拿出一半來對待顧客,做一杯好咖啡,同時給顧客深入淺出地講咖啡知識。
顧客花了錢,還能很開心』張寅喆把比賽中的技術都用在日常的咖啡制作裡,比如,為了萃取效果而專門調配的比賽用水在門店裡使用;還有比賽中使用的豆子,最昂貴的要賣到300塊錢一杯。
張寅喆說,客人點到這杯咖啡,門店咖啡師得問一下客人是否習慣喝咖啡,給他解釋這種咖啡的風味,確保他能得到不一樣的體驗。
魏凌鵬是把具象的比賽內容用到咖啡門店裡。
他們的新店開在北京團結湖一個聯合辦公項目的大廳裡,門外沒有醒目的標識,因為不是商業區,客人要麼是周圍的上班族,要麼是知道這個團隊底細的圈內人。
魏凌鵬說,現在有大家為了贏得比賽,不計成本用昂貴豆子的現象。
昂貴的豆子沒辦法用到門店裡,但是牛奶咖啡和創意咖啡可以降低成本,讓顧客喝到。
畢竟,就算是跟評審們喝同一杯杜嘉寧沖煮的咖啡,品出所有那些她臺詞裡的味道也需要專業訓練。
比如,這場比賽的主審顧沁如就是經驗豐富的尋豆師、咖啡生豆比賽的國際評審。
牛奶咖啡和創意咖啡的門檻就低多了。
魏凌鵬的門店有一款咖啡『Dirty Plus』,這是現在常見的一種奶咖,下面是冷牛奶,上面是熱的意式濃縮。
因為咖啡油脂和密度的關系,這杯飲料是分層的,喝的時候,要一大口穿透咖啡,喝到下面的牛奶,有種冰火兩重天的口感。
魏凌鵬的版本用到了潘志敏比賽時的牛奶提純。
魏凌鵬說,牛奶裡有很多水,把它先冷凍,然後化出最濃的部分。
這個冷凍提純的想法來自於德國一種叫作冰餾博克的啤酒,它是把酒冷凍,再融化,啤酒的濃度可以做到50度。
用提純牛奶所做的咖啡,甜感更強,更濃稠。
潘志敏拿全國冠軍的創意咖啡也在飲品單上,如果碰巧他在店裡,還能體驗到他從制作到導飲的服務。
這一款的咖啡豆是哥倫比亞圓丘莊園的粉波旁,它具有啤酒花的風味,團隊就以此為主題來設計。
魏凌鵬說,創意咖啡的核心不是做出一杯好喝的咖啡飲料,而是必須根據咖啡豆的特性來發揮,來表達對這支咖啡的理解。
冠軍創意咖啡的具體做法是,從啤酒花中蒸餾出香氣,去掉苦味。
把這個啤酒花、熬煮的麥芽糖一起加入到意式濃縮中,再調入雲南咖啡花蜂蜜提升整體的甜感和醇厚度。
潘志敏不但會向顧客講解創意的來源,還會引導品嘗。
『你們平時喝espresso多嗎?如果不太多,這種淺焙豆子會有一定的酸質,一開始喝起來感覺會比較明顯。
它有點像西柚的酸,你可以先回憶一下西柚的味道再喝它,感受會比較明顯』潘志敏說。
這些帶有服務性質的解釋,也都是比賽當中,他要對評審們所做的。
《實習記者王雯清對本文亦有貢獻》